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2017-08-14 廖继荣 德教作协
大年三十,暮色悄悄滑进小镇。零碎的鞭炮拉开了新年的序幕,人们急急缩进各自的屋子准备丰盛的年饭去了。小镇死一般的静。
“又是一年,”
十字口,“困难时期”死了妻子儿女,一直未续娶的杂货铺老板王幺爸,独自还开着铺子。塑像般坐在高足凳上,滚圆的肚皮多坠在两条大腿之间,发出一声轻叹。
镇外砖土剥落,已经歪斜的古塔尖上,飞起一只孤鸦,惊乎乎掠过小镇。王幺爸想,它是去寻伴过年吗?
王幺爸努力扬起醉得发红的眼皮,搞不清柜台上那只刚才还满满的酒瓶,为啥只剩一半了?他有些烦躁,把捏着的酒杯挪到一边。那次喝得好高兴,忍不住就去亲怀里的梅女子,谁知道梅女子使劲推着他下巴:“酒臭,酒臭。”
好久,他不再喝酒。
这刻儿梅女子不会来了,她要在家里过团圆年。她有家,有妈妈……
王幺爸黯然的目光,又触及到面前那尊八寸高的瓷器罗汉。罗汉盘腿柜台上,露出奶油肚皮,深陷进肉里的肚脐眼又使他感到难为情,他不得不把目光往上移。穿过柜台上那排装了五颜六色糖果的瓶子,会看见斜对面阶沿上明朝玉皇观道士立的泰山石。他经常被泰山石顶部雕刻得狰狞可怖的神像吓得咚咚心跳,眼睛却仍旧顽固地落在泰山石后的双肩门上。
小镇人历来信奉道教,而他却在杂货铺开张不久买回了一尊欢喜佛,他“此地无银三百两”地逢人便解释:“罗汉样子和气,和气能生财。”其实街坊都明白他是冲着泰山石后双扇门里的主人,梅女子的妈妈胖二姐买的,因为胖二姐活活的就是一尊白白胖胖的罗汉。
胖二姐四十来岁,合作食堂墩子上切肉,男人远在天边修铁路,有时她耐不住寂寞,就会一个哈哈打进铺子来和王幺爸涮坛子。闹够了,也买个三分四分酱油盐巴。零零碎碎,王幺爸收钱收得脸红,建议把帐刻在瓜瓢上,二天到阴间和她算总帐。胖二姐眉毛一挑,叭地把掌心里的碎钞票摔在柜台上:“差你子儿的不是我!”
胖二姐满脸是气的走了。王幺爸嘻嘻瞅住那身影,自有一番满足,回头乐颠颠用指头刮瓷器罗汉的脸庞:“你笑,她咋不笑?”
今天上午小镇照例赶“火把场”,人流哗啦啦涌进来,又哗啦啦退回去。王幺爸赶忙得满头大汗,忘却一切烦恼的时候,小镇每年最沉寂的这个下午就紧紧咬住了他。
家家关了门整酒整菜,小镇上仿佛只有了他王幺爸,没人呼唤他,没人支持他,梅女子、胖二姐也没有来打个照面,一缕悲哀渐渐从他心底升起。他不敢抬眼睛看街上,那些迎接的大红对联,屋檐下喜气洋洋的各式灯笼,全是属于别人的。他有的仅仅是那几条空落的街道和这尊老是在笑的瓷器罗汉。
瓷器罗汉憨痴痴笑,天晓得它在笑什么。突然,王幺爸觉得那裂开嘴的骨碌碌滚出一串话:“关铺子吧,哪家不是关在屋里嘻嘻哈哈热闹?”
王幺爸不自然地耸耸肩:“我和你一样在欢欢喜喜笑嘛。”
“你不象,你有心事。”
“是的,万一哪个粗心人忘了打酒买鞭炮,缺点酱油盐巴什么的,我开了铺子提供方便,会使人家的年过得顺心顺意。何况我还能赚几个子儿。”
瓷器罗汉打出一个哈哈:“你会成佛的。”
王幺爸不以为然摇了摇头。
儿时的一个年三十,父亲剐了根兔子,又急急给东家碾米去了,忙得酱油盐巴都顾不上买。母亲要给他赶双布鞋初一穿,也没时间上街,只得交给他几个铜钱,让他上街去买煮兔子必须的作料。
泥埂路冻的泛白,他忍着痛,光着裂口的脚板往镇上跑,谁知全镇的铺子都关了门。他怯怯敲响了一家杂货铺的门,门缝里挤出一个穿长袍马褂的人,恶狠狠骂他踩了年足,带去了霉气,冲走了财气,不容分说,一巴掌就印在他脸上。
晚上,缺盐巴酱油,全家人只好望着那根滴血的兔子咽口水。
几十年过去,他忘不掉这件事,越来当时的情形反而越清晰。
天黑了,黑幽幽的瓦缝里,残雪寒森森反着光。王幺爸看一眼越觉得发冷,遂起身开了电灯,但嫌不满意,又燃了几支大蜡烛,满铺子顿时灯火辉煌,他稍稍有了一点心理上的满足,身子也觉得有了一丝丝暖和。
这段时间真有几个粗心人来照顾王幺爸,说不是王幺爸开了铺子,团年饭一定吃不好了。王幺爸理解他们,一边忙慌慌称盐打酒,嘴里也不停地催他们快些回家,以免家里人等得心焦。但他心里却极愿人家多呆会儿,他可以暂时不受孤独的煎熬。
但这些人都是匆匆来匆匆去,谁也顾不上和他扯更多的闲条。
正当他寂寞难耐的时候,“哨儿——”,悠悠飘来一只带哨的汽球。
王幺爸兴奋起来,眉眼大睁,象发现新世界样压抑不住自己的情感:“梅女子,过来嘛。”
胖二姐的六岁幺女儿雪梅穿件红彤彤毛衣,勾头低眼瞅着王幺爸,三蹦两跳绒球般到了柜台前。
王幺爸上半身压在柜台上,探过头笑嘻嘻问雪梅:“你不过年,咋一个人出来玩?”
雪梅歪了头,一脸稚气,却作古正经说:“陪你。你冷,妈妈说的。”
王幺爸的心抖颤了几下,情不自禁去糖瓶子里抓了一大把糖,伸过柜台,摊在雪梅面前,“喊我,喊爸爸……”
雪梅不动了,被王幺爸手上的糖所诱惑,拗口拗舌喊道:“爸——”
不等全喊出来,一声猛喝,惊得王幺爸缩回身子。
“死你个王罗汉,想当爸爸二辈子。”
胖二姐提只竹篮,一步闪进铺子,柜台上放下篮子,抓过王幺爸手中的糖,塞给外面的雪梅:“拿去,不吃白不吃。”
雪梅接过糖也往铺子里钻,胖二姐拍拍她的头:“这里霉冲冲的,不糊一身灰,也要沾身酱油味,回去回去。”
雪梅不情愿地嘟了嘴往家里走去。
杂货铺里只剩下他们两人,挨得又特别近,空气于是凝滞了那么一会儿。胖二姐毕竟是女人,神经总是很敏感的,她瞪眼王幺爸,不言不语揭开纱布盖的篮子,取出一只鸡把腿,端出满满的两盘两碗,顿时肉香扑鼻,谗得王幺爸的鼻子耸动了两下。胖二姐好满意,嘴角上轻轻吊个笑:“请你过去不方便,你就将就着吃。”
“二姐姐,这,这咋要得。”
“咻,你谦那家子虚?不吃留给你的大肚子罗汉。”胖二姐嘴巴瘪成一钩弯弯月,转身拿块干净抹布,背对王幺爸擦着瓷器罗汉脸上的几道油污。
又娇又嗔,王幺爸听了怪舒服,看了胖二姐白白的耳根,平滑的肩背神思万里。当目光移到胖二姐丰满得有些过分的屁股,不由自己伸手出去。胖二姐吃一惊,反手一掌,吓得王幺爸倒退两步,收回了神儿。
胖二姐松落的脸绷得紧紧的,说:“罗汉,硬要我记你一辈子罪过?年三十,你心里装了全镇人,有人性的都记你的好处,我可不想霉了你。”
有情有义有节,又这样体己人,王幺爸后悔自己太没意思了,一时眼角热热的,嘴唇蠕动着说不出话,只用手揉着发酸的鼻头。
胖二姐有所触动,察觉自己太严肃了,叹口气问:“你的蚊帐还没有洗?”
“过了春节,暖和点再说。”
“你呀,耳朵硬装不住话。”胖二姐说着扭了把王幺爸的耳朵,“前天我洗东西喊雪梅跟你说过嘛。”
王幺爸心里平稳了,只嘿嘿傻笑。
胖二姐还想说什么,终没有再吐一个字,走出了铺子。
“不忙,不忙。”王幺爸叫住胖二姐,抱了瓷器罗汉撵上街,“送给梅女子。菩萨保佑她年年万事如意。”
胖二姐一愣,这可是他的宝贝!想拒绝又实在说不出口,怕伤了一颗真诚善良的心。
王幺爸塞给胖二姐,象完成件大事,轻松地回到铺子里。
铺子里的灯火是那样辉煌。
作者简介:廖继荣,广汉市文化馆退休文学干部,四川省作协会员。
图片来源:网络
责任编辑:唐雅冰